村上春树曾在《挪威的森林》中写到: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有一类人的存在,就能安静温柔的平息这份恐惧,让死亡变得温暖,让生命变得深刻。他们无数次站在“死亡面前”,陪陌生人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他就是入殓师。
2004年出生的赵俊泽已从事殡葬工作三年多,他并非殡葬专业毕业,所掌握的手艺大多是从老师傅身上偷学来的,“我只得在他们工作时从门缝中悄悄看他们的操作,偷偷拍下照片或视频”,有些遗体需要缝合修复,没有仿人体组织练手,赵俊泽就买来猪肉练习,猪肉的表皮质感接近于人体肌肤,他不断用小刀在猪肉上划开一个口子后缝合,就这样把这门基本功练了出来。
入殓师是个24小时随时待命的职业,即便是在睡梦中发生了突发情况,也要立即起床开始工作。网传入殓师是一个高薪职业,白班800,晚班1600,实际却相差甚远,收入最高的往往是那些殡葬服务公司的“销售”们,他们的收入与业绩挂钩。殡葬行业不是工厂农场,所以这些“销售”们就把主意打在了价格的差异化上,于是殡葬行业出现了无数被新闻报道的“天价”服务,一线从业者却拿着远达不到其实际劳动价值的收入,即使转正,基础工资加绩效工资,一个月也只有几千块钱。腐烂的皮肤、非自然死亡尸体的惨状,对常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但对于实际处理尸体的人员来说,“视觉”的冲击还只是最轻的,尸体会产生大量腐败菌,如果不做好防护,会严重影响到操作人员的寿命。即使这样,赵俊泽也没放弃他热爱的殡葬行业,每个人在选择职业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也不例外。
和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赵俊泽闲暇时间不喜欢玩游戏,他的手机里从没装过游戏,却塞满了各种有关殡葬、民俗知识的图片和视频。从初中开始,每当村里有人“办白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跑去和风水师、白事管家聊天,有时还会帮忙写挽联、画棺材上的各种宗教图腾。
(赵俊泽制作的剪纸)
2012年《殡葬管理条例》修改后,全国的殡葬行业迅速改革,截至2022年底,全国共有殡葬服务机构4474个,在这之后,国家大力推行土葬变火葬,改变棺木盛殓的方式,繁复的传统殡葬习俗被大大简化。这些现象,引起了社会多方面对于新型丧葬方式的深度探讨与密切关注,新型的殡葬形式开始逐渐被推广。虽然国家和社会大力推行火葬,但截止到2021年,全国火化率也只达到了58.80%,在农村等地区,依旧还是以土葬为主,一系列的传统殡葬形式也似乎未受到太大影响。
(截止到2021年我国火化率的数据表)
张庆东(化名)所在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依旧实行土葬的村子,9号晚上这天,张庆东刚忙完手上的工作,就被四舅的儿子龚盛(化名)告知:四舅昨晚去世了,需要他来帮忙。张庆东立马脱下外面的脏外套叫上妻子一起赶往了四舅家。张庆东的妻子帮忙移出客厅中的杂物,方便布置出一个灵堂。张庆东则要同龚盛等人商量选好下葬的日子和大概埋葬地。在这之后,张庆东和龚盛将穿好寿衣的四舅放入棺材,并将棺材放在灵堂后方。趁着道士到还没来,张庆东便和妻子回家洗了个澡。
等穿好守孝的衣服再次来到四舅家,道士已经在灵堂前开始做法了。守灵的头天基本上是很忙的,张庆东一个又一个电话联系村里的人购买置办酒席的食材,而他的妻子在一旁和其他人布置酒席的场所。因为村小,办酒席的厨子和吹唢呐、打鼓的人都是固定的,所以龚盛要事先询问他们是否有时间。第二天刚刚亮,龚盛等人就和一个风水师傅去看了下葬地。张庆东因为识的几个字,所以就负责起了写礼薄。
等到了入葬前一晚,一场追悼会正在灵堂举办,死者到场的亲戚都需要对其说一句话,说完话后,所有人要绕着棺材向前移动一点,跪下,再移动一点跪下,直到跪完一圈。下葬这天,封棺完后,伴随着敲锣打鼓声,张庆东和几个力气大的人负责抬棺,其余人则跟在棺材后面。等到所有流程完成后,张庆东就可以和妻子回到家休息,而龚盛等亲近家属还需要守灵一晚。
由于农村地区的葬礼基本都由家属自己一手操办,所以在他们得知有殡葬这一类行业的存在时,大多是不能理解的。这其实也归咎于“与死沾上边都是不吉利的”这一思想的根深蒂固。“祝福死亡,避开死亡”是中国人民受历史文化影响长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龚盛在自己父亲去世后,将其生前所有的贴身物品全部都进行了焚烧,当被问起为什么这样做,龚盛尴尬的笑一下直说“不知道,别人都这样做。而且死人的东西感觉会带来不幸”。尽管如此,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有勇气去平静地谈论和直面死亡。
从事殡葬这类行业,确实会遇到一些戴有色眼镜看待这份职业的人,但那也只是少数,在赵俊泽的记忆中,他生活在一个比较友爱的环境中,家里也有很多从事白事这类行业的人,所以他们都理解并且支持赵俊泽从小的选择。这是赵俊泽能够无畏选择入殓师这个职业的强大底气。
在从事这个行业前,赵俊泽也曾对死亡感到畏惧,但从业几年后,和遗体打交道多了,现在他也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但也是因为每天的接触、思考死亡,他越发畏惧和排斥自家人的过世。就在前年7月,赵俊泽的太奶奶过世了,太奶奶对于赵俊泽来说是他从小亲近和喜爱的长辈,因此她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当时的赵俊泽十分抗拒去处理太奶奶的遗体,最后还是在三个家人的陪伴下给太奶奶换了衣服、化妆和梳头……在给太奶奶进行处理的过程中,他的手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止不住的颤抖,浑身都在冒冷汗。蒙上白布的那一刻,赵俊泽终究是绷不住了,开始痛哭起来。尽管那时他在外已经工作了两年,在殡仪馆也看到了各种不同的遗体,但是在家中他也只是家人眼里的小孩,哪怕是第一次独自面对遗体,他也没有这样紧张无措过。
2020年,是赵俊泽第一次独立完成处理遗体的工作,他服务的逝者是一位86岁的老人。那天,老人正在老年活动中心打乒乓球,本来生龙活虎着,突然就倒地了,两分钟后便没了生命体征。透过裹尸袋,赵俊泽能清晰感受他温热柔软的身体,和正常人没有两样,这也让他再次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珍贵。在处理遗体的过程中,因为是第一次独立进行操作,他有点手生,在穿寿衣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影响不大。赵俊泽表示现在只要遗体不超过180斤,他都可以独立在半小时内完成。他把逝者当为朋友,通过自己的能力帮助逝者恢复到最接近生前的容貌,给逝者擦拭遗体、按摩全身、穿上寿衣以及按照要求上妆,让逝者能够体面地逝去,就像安详地睡着一样,给逝者的亲友聊以慰藉,这也让他找到了一点自己努力的方向,保持这样的心理,他不再畏惧死亡。
由于逝者没有新陈代谢的能力,所以逝者和生人用同样化妆品达不到遗体妆需要的效果,其中底妆就有不少讲究。生人常用的粉底液,能使皮肤保留毛孔、呈现真实质感,但是很容易花妆,而以前的师傅大多用的是油彩来做逝者的底妆,虽然持久,但显得十分假面,丧失皮肤真实纹理。为了给逝者画出自然的妆容,赵俊泽在休息时间先用自己的脸反复试验,最后发现按一定比例用橄榄油调和油彩和粉底液后上妆的效果最好,不脱妆也看着自然。
但死亡并不一定都是以平静的状态示人,最让赵俊泽感到有挑战的一次经历是在一个夏天,当时他正吃着他最喜欢吃的番茄牛腩饭,却突然接到同事电话,还没扒拉两口就赶紧上了车。在还未到达目的地之前,赵俊泽就感觉到了这次工作的不一般,已经到场的同事特别叮嘱他要穿好防护服,带三层口罩和护目镜,还要买一大瓶花露水。虽然赵俊泽和同事们已经事先把中间的那层口罩用花露水浸湿了,但在进屋的那一瞬间,赵俊泽还是在一瞬间被直冲天灵盖的味道刺激出了眼泪。这位逝者是在睡梦中因心肌梗塞去世,等到去世十五天后被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呈现一种巨人观,屋里爬满蛆虫,屋外也被层层的苍蝇包裹。他的头皮和枕头粘在一起,脑浆化成黑水,一捏胳膊和脚直接爆水。在给遗体化妆前,赵俊泽需要把遗体的腐肉滋生的蛆虫全部摘除并清洗干净,家人买的一套1000多的西装寿衣,赵俊泽一看就知道以逝者目前的状态是无法穿上去的,所以和家属沟通后决定把寿衣披在身上。在和家属沟通好使用的材料后,赵俊泽用塑形泥包裹住逝者的皮肤。回到单位后,他默默将晚饭吃完,然后简单洗漱,步入梦乡。
在这个行业似乎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不与人握手,不说再见,不参加别人的婚礼……一切的一切,或许都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避免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焦虑的考虑,赵俊泽也同样将这些谨记于心。赵俊泽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他们属于一种随叫随走的状态,日夜颠倒更是常态。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在这种繁忙的状况下,经常面对死亡与家属所带来的负面情绪,赵俊泽心理可能也会有所影响,但实际上,一具接一具的遗体和大量的工作内容使得赵俊泽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即使回家后他也是沾枕就睡。
(赵俊泽的朋友圈)
殡葬师是一个值得敬畏的职业,他们每天与逝者接触,长期处于一个相对压抑的环境中,需要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排解能力。赵俊泽在工作之余就喜欢养些花花草草:百合、阿弗雷朱顶红、杜鹃、文心兰、月季、镜面草、芍药花……小小的阳台上摆满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除了兴趣使然,他在种植物方面也是有一定的天赋,他喜欢拍照记录植物的生长,并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成果。赵俊泽在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过程中能获得大量成就感,只要有空呆在家,每隔两三天他就会去给这些植物浇水施肥,摸摸爆盆出来的花朵,不定时给盆栽移动位置。每次看到这些植物,赵俊泽都能感受到它们蓬勃的生命力,顿时感觉压力都得到了释放。
死亡,其实就是一扇门,它并不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阶段。而像赵俊泽一类的殡葬师,就是门口的把关人。他不仅让逝者能够体面和有尊严的离开人间,去往天堂,还照顾了家属的情绪,让他们能有一个满意的仪式去告别逝去的亲人。我们都从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最终也将在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
(文章来源:星辰学通社 湖南财政经济学院)